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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纹身

本文与我毫无关联,特此说明( ¯•ω•¯ )

邵陵笔冢:

给 @文兄 的生贺,迟了将近两个月,多多包涵,食用愉快!

本文与现实生活中人物无关。我说无关就无关。

鱼纹身

二十二岁那年,我突然想去纹身。上次产生这样的念头时我还未成年,当初和我一起萌发这个念头的同龄朋友们,几个付诸实践了的后来无不追悔莫及。但是,纹身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即使见过再多的前车之鉴,总还是叫人心痒难耐。

于是我打电话给文兄:“喂,文兄,我又要来照顾你生意啦。”

“啥?”他没反应过来,“我最近很忙啊,而且好久没碰PS了。”

“什么PS?”我一愣,继而失笑,“不是让你来排版,是正经照顾你生意。”

“啊?哦,哦,你要纹身?”思路终于转到了同一个频道,他沉吟了半晌,“我下周六没预约,你过来吧。”

我高中时认识文深,文深并不是昵称,而是本名。姓文的名人不多,三国时的猛将文鸯算一个,宋朝时的诗人文天祥算一个,前几年被抓的贪官文强也勉强算一个,至于我身边的,唯有祈祷文深日后能混出名堂了。

文深姓文,又长我半岁,理所当然的,我“敬称”他一声文兄,后来带动得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开始叫他文兄,所幸他并不以为忤,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把网上通用的ID改成了文兄,幽默感是这个人身上我尤其喜欢的一点。

文兄的店不好找,我在老城区那迷宫般的街道间转悠了很久。店面很小,然而很显眼。挂在门上的那块招牌无疑是精心设计的产物,周围环伺的小士多,手机贴膜,老中医诊所的门脸上,招摇着的无不是些量产化的便宜灯箱,这艺术品般的匾额往那些庸脂俗粉当间一站,自有超尘拔俗的风范。

屋里光线有些昏暗,一个背对着我的彪形大汉正披上他的外衣,肌肉虬结的后背上,圣母玛利亚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他转身往门外走,打照面时那满脸的横肉叫我气息都不由一滞。恍了好一会儿神,我才看向刚刚被他庞大身躯遮住的,柜台背后坐着的人。

文兄的面相相比起高中时没怎么变,就是看着有些倦意。他入神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烟,然后灰色的烟雾缓慢地从口中呼出来,将他的脸淹没。他还是瘦高的身材,还是鸟窝般蓬乱的头发和黑框眼镜,现在他下巴上有了胡茬,和头发一样乱糟糟的。他穿的居然还是《未闻花名》里宿海仁太的那件红色T恤,大大的“地底人”三个字引人注目,高中时他就特别喜欢这件衣服,以至于那时几乎成了他的标志。他终于看见了我,向我招手致意。

“你先坐会儿,我刚做完一个单,先让我休息下。”他指了指角落的沙发,我于是过去坐下,“喝饮料吗?”他走到了另一个角落,那儿有个小冰箱。

“有什么喝的?”

“Dr.Pepper,要吗?”

“干,超难喝,不要。”

“干,明明很好喝好吗?”

“好喝个锤子啊!”

从少年时我俩就争论到现在的议题今天也依然没有出结果,最终他给了我一罐啤酒,自己也开了一罐。

“生意好吗?”我问他。

“还凑合啰。”他回答,掸了掸烟灰,“今天不是很忙,不过前段时间活儿还挺多的。”

“那不错。”我点点头。

“话说你要纹什么,还是我拿我们的菜单给你看看?”

菜单这个词把我逗乐了,于是我要了一份菜单。

百分之九十都是一些备选的图案和文字,许多都是文兄自己设计的,我从高中起就看他画画,知道哪些图案里藏了他的个人风格。不过真正吸引我目光的是最后一页。只有一个选项,价格比其他的都要贵大约五成,选项只有两个字:随便。

“随便是啥意思?”我问他。

“就是随便。”文兄说,“选这个的,我先听他吹一个小时的牛逼,然后按照我对这个人的理解,纹一个我认为最适合他的图案。”

“嗬,果然是艺术家!”我惊叹,“有套路。”

“还好还好。”文兄说,“精神病人思维活嘛。”

这个自评倒是很中肯的,从我刚认识文兄起,就觉得他身上有怪咖的气质。而缪斯总是更青睐怪人,他仿佛永远有无穷无尽的灵感。那时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他日后一定会成为画家或者平面设计师,他最后干了纹身师这一行,是谁也未曾想到的。

“那你这个随便,顾客反响好吗?”我好奇道。

“不好。”

我们俩捧腹大笑。“艺术家嘛,哪里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我说。

“就给我纹个‘垂文扬采’吧,好兆头。”他问我要不要纹个随便,我礼貌地拒绝了,要纹的内容是一早就想好的,他看起来有点失望的样子,但还是当即拿了纸笔开始设计图样了,我就喝着啤酒等。

“垂文扬采……哪个采?”

“文采的采嘛,垂是‘星垂平野阔’的垂。”

“什么垂?”

“下垂的垂。”

他不耐烦地啧啧了两声,手里的铅笔在纸上“唰唰”地动着,“你还在写小说啊?”他问我。

“是啊。”我回答,“你怎么不画画了?”

“画啊,我这不是正画着呢吗。”他拿铅笔在桌上顿了顿,“纹身那也是一门艺术啊。”

“是是,你说得对。”我哈哈笑了两声。

“诶我操,你别不以为然,我说真的。”他笑骂道。

“没不以为然,”我于是认真了几分,看着他,“这确实是一门艺术。”

静默了一会儿,他又埋下头去了。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他叫我过去。

“怎么样,”他指了指A4纸上的手稿,“文字类的设计我不是特别擅长。”

我看了那图案一眼,麻利地脱了上衣,点了点左侧的斜方肌:“纹这儿,别纹大了,我穷。”

“哈哈哈,好。”他转头拿工具去了。

我拿起那张纸,再细细地端详。抬头望向他的背影,我咂了咂嘴:

“你小子可以啊,”我说,“威风不减当年。”

他笑,久违地有种得意。是的,缪斯从来不曾遗忘过他。

纹身是一个相当枯燥的过程,开始时针刺的痛楚因机械的重复而逐渐麻木后,剩下的过程就没什么刺激性了。文兄进入工作状态之后话就少了,我不由得回想起高中那会儿玩社团,和他一起出社刊的时候,在他家监督他排版的那几次。社刊的版面设计是由他负责的,而这项工作他每次都拖到排版当天,于是这占用了所谓“排版”的大部分时间。狭小的房间里,我俩一人一台电脑,两个话唠沉默地盯着各自的屏幕,耳边唯一的响动只有他那个机械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

“你平时给其他客人纹身也不说话的吗?”我问。

“不说。”他回答,言简意赅。我下意识地耸了耸肩,这回他说话了:

“操你啊,别抖,差点纹错了。”

“你丫绣十字绣啊,戳错一针又不是就救不了了。”

“你行你上。”

我于是闭嘴了,空气再一次沉默下来。我尝试着深呼吸,耳边的一切细微的声响都一点一点清晰起来,角落的柜式空调,墙边水族箱的氧气泵,还有一墙之隔的街市上的喧嚣。就在我合上眼睛,即将入定之时,门突然被推开了,潮水般的声浪涌进房间,我功亏一篑。

“深深——”

是女孩儿的声音,挺好听,尾音拖得很长。循声望去,便看见一团火从角落里蹿出来,向文兄扑过去。

“诶,别闹,干活儿呢。”文兄抬起一只手臂挡住了她。

女孩儿撅起嘴,拍了一下文兄那鸡窝般的脑袋,嗔道:“就你活儿多,说好周六下午要陪我打游戏的呢?”她身材娇小,短发发尾微微翘起可爱的弧度,红框的眼镜很惹眼。

“活儿少还怎么养你呀。”文兄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况且今天是我高中时的好朋友,这个单怎么也得接啊。”

“朋友?”女孩儿面带狐疑地瞧了我一眼。我有些尴尬,第一是因为我半裸着上身,第二是因为我半裸的上身连半点儿具备观赏价值的肌肉都没有。

“你好,我叫齐耳。”然而,女孩儿似乎很快打消了戒心,她转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笑容灿烂而无邪。

“邵陵。”我同她握手,报了名字。

“先到后面去,过会儿做完了陪你玩。”文兄挥了挥手。

“那你搞快点哦。”齐耳哼了一声,这样说道。她转过身,蹬蹬蹬地跑到后面的房间去了,身影像一头小鹿。

“女朋友?”我问。

“是啊。她也是纹身师,算是我徒弟。”文兄答。

“挺可爱的。”

“是吧。”

“不过,还真他妈像啊。”

“像啥?”

“小鱼儿。”

背上的针停了,我没有回头看那一瞬间文兄脸上的表情。

好一会儿之后,针才又动起来,文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有点吧。”

小鱼儿是文兄的前女友,比文兄小四岁。这在现在听起来丝毫不奇怪,四年不算多深的沟壑,但是两个人交往的时候,文兄不过才高二,换句话说,小鱼儿那时才初一。

于是引起了我们一圈儿人的公愤,纷纷指责文兄居然对初中生下手,简直丧尽天良。不过,好在文兄居然真的把柳下惠做到了底,到底是没有与小鱼儿越过道德的边界走过爱的禁区。

一直到两人分道扬镳。

我们学校,初中跟高中在同一个校区,从我们这一届开始,初中生也可以参加社团,于是初来乍到的小鱼儿,被我们社团负责传销的小伙子诓了进来。她姓余,因此我们喊她小鱼儿,利落的短发和显眼的红框眼镜,很快便让所有人都记住了她。

小鱼儿性格开朗放得开,交际广泛,于是很快成了社团里的营销精英。社团里的其他人,有写文章的,也有画画的,不管哪一类,都有张“文艺工作者”的薄面皮。让他们做杂志,好说;让他们卖,比登天还难。直到在社团成立的第二年,小鱼儿加入,这个青黄不接的社团才迎来了新的转机。那年的社团开放日,我们的刊物大获成功,当天负责坐台——不,站台的小鱼儿,受到了英雄般的对待,在这个几乎完全由高中生构成的社团里,这个年纪最小的学妹成功让我们对她刮目相看。

文兄大约就是在那段时间和小鱼儿好上的。那时他们认识得还不算久。

小鱼儿的相貌还是不差的,不过还不至于让人一见面就坠入情网。关于文兄为什么喜欢上了小鱼儿,他本人从来没有明说过,我想不会是一见钟情。曾听人说过,一见钟情的本质其实就是见色起意,相对而言,我更愿意相信他们的情愫是萌发于深厚的革命友谊。

小鱼儿本身的人格魅力比她的脸要更加吸引人,至少她是一个对谁都热情而友善的孩子。文兄确实是很喜欢她的,然而两人交往的时间长了,我一旁瞧着却越发感觉,小鱼儿似乎并没有那么喜欢文兄。

一般来说,情侣秀恩爱是一件比较讨人嫌的事情,但是当事的两人无疑会乐在其中。如果一对情侣从来不曾在众人面前秀过什么恩爱相,便总会让人疑心是否他们的感情有些问题。文兄和小鱼儿几乎是不曾秀过恩爱的,偶尔文兄有这样的意思,小鱼儿却鲜有应和,似乎兴致缺缺。起先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我意识到,可能小鱼儿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个男朋友。即使是面对已经知道的朋友,也不愿提醒他们这件事情。

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文兄是个理科生,为了修艺术才在高二时入了文科班,但是骨子里还是个理科生。多年以来,最经常被用来抹黑理科生的字眼就是“情商低”,文兄似乎立志要给这三个字做注脚似的。我看着文兄与小鱼儿从交往到分离,最大的感受就是,文兄并不怎么会谈恋爱。

小鱼儿不是一个单纯的人,倒不如说,她的心智有着与年龄——和体格——不符的成熟。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她的朋友,然而真要仔细思量起来,却惊觉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过她。我不知道文兄了解得是否比我们多,但我想即使多,也不会多太多。小鱼儿内心的真实想法像是被迷雾层层地包裹着,年轻的文兄并没有将那迷雾拨开的能力。

即使看得出来文兄已经尽力想帮小鱼儿解决她的所有问题,尽力地想讨她欢心,他的伎俩依旧透出让人怜悯的笨拙。他曾经半开玩笑地感叹:“如果爱情跟画画一样简单就好了。”但我觉得,在他面对小鱼儿迷雾笼罩的内心世界时,也许这真的就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他能随意挥洒在画布上的灵气,最值得他骄傲的所在,在这儿毫无用武之地。

“你不要老是这么线性思维,”有过恋爱经历的我拿出过来人的派头,我语重心长地教导他,“女孩子跟你讲她生活中的烦心事,是为了让你抚慰他,不是让你给她出主意想法子的。”

“我懂。”他说,“道理我都懂。”

后来我自己的感情出现问题时,也去和他倒苦水,那个时候他已经重回单身,教育我的话我怎么听怎么耳熟。于是我也明白了“道理我都懂”的苦。爱情这东西,总叫当局者迷。最后丧气地叹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不知道文兄是否后悔与小鱼儿开始了这段感情,也许没有,但是分手那天,文兄陷入了极大的痛苦,让旁人看着都不禁想,要是这段感情从未有过就好了。

他们的恋爱开始得不明不白,结束得也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就在一起了,又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就分手了。那个晚上文兄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看见他的个人主页里贴满了刚刚更新的作品,他像疯了似的画了一晚上的画。他体内与艺术有关的那半个自己觉醒了,每一幅画都如此令人赞叹,却看得我胆战心惊,那一笔一划中都是孤注一掷的悲愤,他仿佛要将这个世界撕裂。

然而他是不能撕裂这个世界的,他只能撕裂自己。

后来他情绪稳定一些了,我终于敢去安慰他。

“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后还能遇到更好的。”我说着老生常谈的片儿汤话,“况且,激烈的感情动荡是灵感的来源,至少催生了你不少大作嘛,以后不一定能画得出来了。”

他又变成一个理科生了,十分理性地对我做了大段大段的自我剖析,关于他在这段感情中哪些地方处理错了云云。

我听得于心不忍,对他说:“行了行了,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真的。”

“那错也不在小鱼儿啊。”

“也不在她。”

“那错在谁。”

“这种事情嘛,不一定非得有一个人是错的。”

他若有所思。

后来两个人依然在同一个社团,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我却也没觉得他们的相处有什么尴尬,该说的话还是说,该开的玩笑还是开。我一直觉得这种看起来没有任何不正常的相处模式恰恰有种谜一样的不正常,最后我意识到,他们的样子就像是从来不曾在一起过一样。

小鱼儿也跟着我们一起喊他“文兄”,某天我听她“文兄文兄”地叫,突然之间想起来,他们之前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听见她给过文兄一个特别的、亲狎一些的昵称。

也许从始至终,文兄之于她真的没有什么特别。

文兄这个人,要我列举他的优点,我能不假思索地说出不少,才华横溢,善良温和,会画画就不说了,还是个技术宅,但即使我能再说出一百个优点,它们也终究没能吸引到他所想吸引的人。一块再优秀的磁铁,也没法让一条鱼向它移动半分。

对小鱼儿来说,这段恋爱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跟白谈了似的。

然而我知道,对于文兄不是这样的。

文兄对小鱼儿不算特别,小鱼儿却像是在文兄的心里扎下了根。后来再看他画的画,时不时看见出现一个女孩子的身影,短头发和红框眼镜,笑得开心又俏皮,与画里的男主角幸福快乐地生活着。当然他从来不说这是谁,很多事情只需心照不宣。

小鱼儿偶尔会去他的个人主页给他的画点赞,说实话,我不相信她没有看懂。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点下的这个赞,文兄看了又是什么心情,我统统不得而知,人真的是太难懂的生物。

后来文兄又追过几个女孩儿,有一些得手了,有一些没有。某次我们在外头吃饭,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他在艺术生集训时物色到的妹子。长头发,面容姣好。

“挺好看的,你准备追她?”我问。

“是啊,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是没问题,你好好梳梳头,搭配一下衣服,妥妥的。”

他高兴地拿回手机去,又仔细地端详起那个妹子来,端详了一会儿,他“啧啧”了两声:“如果是短头发就好了。”

“你以前不是喜欢长头发的吗?”我有些狐疑。

“后来又喜欢短发了。”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是不是最好眼镜还要是红色的?”

他不再回话了,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将手机收回了口袋。

后来听说,他没有追到那个妹子。在那之后,很长时间里,他都是孤单一人。小鱼儿升上高中之后,当时那个社团里的成员彼此联系已经少了很多。文兄去了北京非常好的美院,短发红框眼镜的女孩儿,依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画里。

再后来,就到了今天。从美院毕业的高材生文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了一名纹身师,他的主页里很少有画作更新了,现在大多数都是他的纹身作品。现在他已经很久未见的老朋友坐在他的店里,来照顾他的生意。

“唉,终于你还是谈恋爱了,我还怕你要终身不婚。”我摇了摇头,感叹道,“齐耳这个姑娘怎么样?”

“很好啊,古灵精怪的,相处起来很愉快就是了。”文兄说,“而且胸还很大。”

我们两个人嘿嘿嘿地怪笑了半天,但我终究还是敛住了笑容:“她也戴红框眼镜?那么巧。”

“是啊,那么巧。”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没忘记她吗?”

“唉,这哪是能说忘就忘的事情。”

女人痴心但绝情,男人花心但长情。且不提这话中的褒贬,但它确实说得独到精准。

“所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找一个翻版的小鱼儿吗?”

“也没有吧。”

“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此我爱的人都像你?你不觉得这对齐耳很不公平吗,一直活在另一个女孩的影子里还不自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语气居然越发像质问了,“你再是觉得小鱼儿欠着你什么,也不该她一个无关的人来还吧。”

“小鱼儿是我心里的影子。”他沉默了许久,答道,语气中似乎有一丝痛苦,“很多事情不是我能控制的,你应该明白吧。”

我也沉默了。

“但是,齐耳不是小鱼儿,虽然她们的外貌神似,性格也很像,但她和小鱼儿有本质的区别。”

“怎么说?”

“小鱼儿不喜欢我,但是她喜欢啊。”

我的心一震。

“从我认识齐耳,到慢慢建立起感情,再到开始交往,我们的心像是贴在一起似的。总有一天我会忘记短发和红框眼镜,其实我只是想要那种心贴着心的感觉。说得烂俗一点吧,一种被爱的感觉,小鱼儿所没能给我的感觉,因它的缺失,使得那场恋爱像是白谈了一样的感觉。现在齐耳给我了。”

他手上的机器默默地停了。再一次,房间里如此寂静,只有空调和鱼缸氧气泵的声音。

“嗯,这么说的话,确实是啊,是不一样。”最终,我点了点头,“行了,你继续纹吧。”

他却没动。

“怎么了?”我问他。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纹完了。”

齐耳正好从房间里又溜达了出来,看文兄收了工,便自告奋勇地过来帮手。她熟练地清理掉我背上的血迹,上了药膏,又用纱布处理表面。文兄又点上了烟,放松地靠坐在沙发上,两个人时不时聊两句天,字句里都藏着甜蜜。听着就没来由地觉得,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

终于一切停当,我穿上衣服,文兄把我送到门口,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去照我说的方法保养,过一段时间掉痂了,就完成了。”

“纹身好玩吗?”我笑着问他。

“好玩啊。”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纹身这个东西啊,你一旦选择了它,一辈子都会跟随着你。呵,说穿了,哪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呢,纹身才是。”

“纹身可以洗掉。”我插嘴道。

“洗纹身疼着呢,而且经常洗不干净。”文兄笑。

“你咋知道?”

“操,我是纹身师,为啥不知道。”

真他妈是个蠢问题,我自己都被自己逗得笑出了声。

“如果爱情也跟纹身一样简单就好了。”道别前,我说。

“是啊。”他点了点头,像我挥了挥手。指尖夹着的烟一点一点地短下去。

后来文兄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新娘是齐耳,谢天谢地。一对新人在台上致辞、互换戒指、亲吻,我混在人群里用力地鼓掌。那时,距离我光顾文兄的纹身店已过去了五年。

文兄邀请了小鱼儿,小鱼儿来了,就坐在我隔壁,分离了许久的老社团今儿个又聚在了一起。酒过三巡,文兄终于领着新娘子到这一桌敬酒了。小鱼儿站起来和文兄碰杯,两个人都大大方方,酒杯清脆地一声响,两个人都一饮而尽。

然后他向齐耳介绍席间的所有人,介绍到我时,他说这是我的好朋友。介绍到小鱼儿的时候,他说这也是我的好朋友。齐耳与小鱼儿碰杯,两个人都笑着,没有一星半点的火药味儿。这时我注意到,齐耳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很长,也没有再戴红框眼镜。事实上,她跟小鱼儿长得一点也不像。

再后来,齐耳到我的城市来出差,我给她接风,这个时候得叫她“文嫂”了。她确实开朗而健谈,饭桌上我们聊得极投机,不知不觉话题很自然地扯到了文兄身上。

“话说,文兄身上怎么没有纹身啊,”我问她,“纹身师不是一般纹得浑身都是的吗。”

“噢,他啊,他说纹了如果不满意,要洗掉太痛苦,索性就不纹了。”齐耳说,“不过,他好像以前纹过,在胸口那里。那个就是洗掉了的。”

“诶,原来有的啊!我居然不知道,干。”我惊讶道,继而反应过来我好像也没有理由会知道他胸口的纹身。

“嗯,只是笔画非常非常简单的一个形状而已,貌似是一条鱼。”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傍晚在纹身店门口他对我说的话。

“你说他纹个这个干嘛?”齐耳嘟哝着,又喝掉一杯白酒,作为一个北方姑娘,她的酒量着实了得。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以前喜欢吃鱼吧。”

“那干嘛又洗掉了。”

“后来……不喜欢了呗。”

齐耳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酒杯,我拿起酒瓶,给她满上:“行了文嫂,别想了,再有什么玄机,也早让化学药品洗干净了。来,再走一个。”

我看着她豪迈地一饮而尽,心思却飘远了。我想起那场婚礼,它在漫长的五年之后才姗姗来迟,文兄没有说过原因,但我觉得我知道。

他要等待时光把心里的那个印记洗去,洗得干干净净。时光的力量比化学药品要厉害多了。

最终齐耳还是喝了个酩酊大醉,估计第二天起来她就想不起关于鱼纹身的事情了。那样最好。我想。

我把她送回酒店后,自己也叫了个车回家。这个城市如此繁华,十一二点的市中心依然灯火通明,像是从来没有夜晚。

从很久以前这儿就是这样,那是我们都还只是少年的时候。

洗完澡出来,我侧过身,看向镜子。我的纹身还留在那儿。左侧的斜方肌,“垂文扬采”四个字,飘逸绝伦。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写着小说,这个“图个好兆头”的纹身倒是从没给我带来过什么实质的好处,有时看着它,我也会生出一些厌倦。不过,我知道它是要跟随我一辈子的了。

毕竟,洗纹身不但很疼,还洗不干净。

对着镜子,我轻叹了一声。

“哪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呢,纹身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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